巴别塔倒塌之后
天亮的就像浮上水面的死鱼,明晃晃的,冰凉凉的,又像因水肿而肥胖的大脸,粗野地喘息着,凌辱着地上的麻木的人们。
陈逐使劲儿地揉搓着脸颊和五官,好让它们从苏醒时的迫降感中松懈下来,懒于洗漱,他直接离开了乌克兰女孩的公寓,去往附近的自助快餐店吃早午饭。婕婕正在桌前狼吞虎咽地咀嚼着假肉丸,隽勇坐在她的对面,盘里放着一块已经变凉的假牛排,而青青坐在他的旁边,用筷子拨弄着一片假羊肉卷。在这家自助快餐店,你可以吃到鸭肉做的羊肉卷,合成牛排还有淀粉做的鱼肉丸,撕过标重新贴上的掺水青岛啤酒和色素饮料。倘若运气好,还能碰上硬的嚼不烂的五花肉烧鹌鹑蛋,猪肉是真的,那是老板亲自去菜市场买来的隔夜肥膘,鹌鹑蛋用粉裹着,被炸过,任何食物只要滚上面粉炸过一次,或者几次,你就再也尝不出它是否新鲜。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的食物便宜,填肚子。
斌斌说她宁愿吃自己烤的肉虫也不愿来这里吃饭。她是烤虫的好手。
陈逐和隽勇打了声招呼,用胳膊肘亲热地挽住他,半拉半推地将他带到后厨隔壁的卫生间,厕所只有一间,水泥地,还有一扇又厚又重的大铁门,上边生着红锈,陈逐将铁门闸拉上,替隽勇点了一根烟。隽勇摆了摆手,说道:“你要是又要借钱就直说吧,不用搞这么多名堂。”
陈逐把烟收回来,自己吸了一口:“不光是这事儿,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
“你还喜欢小钰么?”
“喜欢。”
“所以你就打算跟着这两个姑娘一起去抢婚?之后呢?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更何况这样的你和你那辆东风标致有什么区别,小勇,别把自己和车捆得太死,咱得做个人啊。”
隽勇沉默了一会儿,他其实并不排斥跟着青青和婕婕的节奏走,他从来都是一个善于服从的人,更没有动脑筋的欲望,倘若要说起来,唯一让他踌躇的只不过是内心隐隐约约的不安罢了。就像他完全可以接受中学时代因为看着小钰放学时的背影而心满意足,他也完全可以接受自己长年累月被梦中小钰的幻影给纠缠,而青青与婕婕只不过是一个契机,她们对他下达的命令就是这样一个契机,一个搔的他心里痒痒的,又能够以“服从”作为借口的契机。
现在陈逐给他抛出了另一个契机,另一个服从的机会。他将事先准备好的话抛给了他:“隽勇,听我说,小钰昨晚来找过我,她告诉我了,之所以会给你打电话,就是因为心里有你,她在犹豫,你懂吗?她在犹豫。你得去告诉她,独自去告诉她,你对她的感情。婚礼是正午十二点开始对么?小钰九点钟就会到后台的化妆间。那时候你将车钥匙交给我,我就在你的车里等你的好消息,倘若你成功了,你俩就直接从化妆间溜出去,我替你将青青和婕婕送回去,倘若没成功,你回车里咱们再来商量,你看这主意怎么样?”
隽勇听完这样一大段话,似乎合情合理,便爽快地答应了。而此时的婕婕和青青两人也停止了进食,她们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里短,直到婕婕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青儿,你比我要同隽勇熟,你告诉我,他是不是一个没胆的家伙?”青青愣了愣,不由得开始回想自己和隽勇在一起的日子,还有那块愚蠢的车牌:“他确实不爱惹事,似乎也没有什么坚定的立场,但是,你知道,他就像个诗人,诗人总是脆弱又漂泊不定的。”婕婕冷哼了一声,笑到:“我不觉得他是什么诗人,倘若他真要写出什么诗来,也是些没有生命力的皮囊罢了。刚刚进来的那个人你认识么?”
“哪个?”
“那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蓝白运动服,头发又长又油的。”
“我从没见过他。”
“他叫陈逐,我从见同他见过几面,似乎是斌斌以前混帮派时的朋友。昨晚他联系我说小钰跟他回家啦。我想了一想,觉得他比隽勇要靠谱些,可惜他穷得连车都买不起,但是倘若他也对小钰有意思的话,我倒是想跟他聊聊,瞧,他过来了,你稍微等等我。“
婕婕站起身来,将她的虎纹吊带裙拉了拉扯了扯,又把胸口处的布料向上提了提,拍了拍陈逐的肩膀说:“来同我聊聊吧,我有些事想跟你商量。”就这样,陈逐扶着婕婕的柔软的腰肢,又走向了那狭小的水泥花园,在厕所里养一盆君子兰,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婕婕懒于说客套话,直接便开口了:“倘若隽勇到时候改主意了,你愿意帮我们么?你和斌斌两人搞定隽勇一个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已经跟斌斌联系过了。”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让隽勇得逞,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争抢女人就像争抢一块肥肉,只不过尝完便扔了罢了。”
“或许那些男人只是享受争抢的过程,他们不爱女人,而我是爱女人的人。”
“随便你怎么说吧。”
“这样吧,以防万一,我给你一瓶东西。”陈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没有标签的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水样的液体。
“这是什么?”婕婕接过来,打开瓶塞闻了闻,天真地问道。
“我以为你做了这么久的女公关应该熟悉的。这是听话水,放心,没有副作用,只会让人觉得浑身没力,我前段时间在网络上认识的朋友兼职卖这些下流的东西,还有壮阳药和叶子,你需要吗?”婕婕轻佻地在陈逐左脸拍了一巴掌:“别嘴贫。”
“你九点四十五的时候去化妆间后边的小仓库找一个杯子,然后把它跟水混在一起,放在门口的柜子上,我替你将它拿给化妆间里的小钰,注意,别太早也别太晚,否则很难把握药效的。隽勇肯定是没胆做这事的,所以咱俩一起,好么?“
就在这时,陈逐的手机屏幕上正好传来斌斌的消息,一个“好”字,他将手机举起来给婕婕看,她欣慰地点了点头。又在陈逐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说道:“这就算是约定好了,你可别给我们添乱啊。”
那条信息的完整对话是这样的的:
斌斌,我服了,隽勇弄到了一瓶迷药,准备把你表姐小钰迷倒之后带走,你九点半左右到化妆间,他应该会在那等小钰,我到时候同你一起教训他。
好。
陈逐和婕婕一道回到了座位,他们相互搂抱了一下,婕婕坐下了,陈逐却没有,只说同乌克兰女孩约好了一道吃午饭,必须得走了,他暧昧地给婕婕使了个眼色,又给隽勇使了个眼色,最后给了青青一个微笑便转身离开了。青青坐在那里,有些不信任地盯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天色终于有了生气。梨花密密麻麻地开在树上,还有春梅,玫红色,又俗气又张扬,在陈逐的脸上扫弄着。他打了个电话给小钰,说:“小钰,你醒了吗?你能来见我一面吗?十点的时候。”
小钰迷迷糊糊中听见陈逐那被线路变得陌生的声音,有些迷茫,还有些诡秘的兴奋。她想起昨晚自己狼狈的,被拒绝的询问,那哪里是询问,简直就是恳求了,自觉羞愧,但是自尊带来的怒意不足以说服她拒绝陈逐这幻影似的邀约。她说:“在哪里?”
“就在你举行婚礼的那所公园用作化妆间的小屋旁边,那里有一个小仓库,你知道吗?”
“我知道,十点是吗?”
“是的,现在已经八点了,你快快起床去收拾一下吧,记住,径直过来,不要去化妆间,直接来见我,好么?”
小钰感觉心里有些悸动,她想,自己疯了,自己也成了婕婕那样的疯子,好似生活都被抛到脑后了似的,在她结婚典礼的前两个小时,她竟然要去同一个仅认识一天的人幽会。越是这样想着,给这样的场景添加上许多疯狂大胆的标签,就像在蛋糕上抹奶油一样,让她更加欲罢不能。
陈逐很早就来到了江边,那是一座江畔的公园,面积不大,绿化却做得很好,他在公园的门口转悠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朝江坝走去。灰石砖砌成的堤坝不是很高,下边是台阶和斜坡状的泥沙,长江滚滚,横倒在他的面前,倾泻着,流逝着,漆黑的货船在缥缈的晨雾和江水中坚定地循环往复,他享受着空旷清爽的孤独。九点了。
QQ缓缓靠向人行道的边沿,就像货船缓缓靠岸。隽勇走上阶梯,将钥匙交给陈逐,带着如往常一样怯懦的神情。陈逐紧紧搂住他,用力拍了拍他瘦弱的脊背,发出空洞的响声。“加油”陈逐笑着说。待隽勇走远,他也进入了公园,绕了一条小道走向化妆间旁边的小仓库。
仓库里积了很多灰,硕大的清洁器具拥挤在一起,他随意找了个结实的箱子坐下,用手机联系斌斌,“斌斌,你到了吗?”
“我已经到公园门口了,还有五分钟就能到化妆间。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也刚刚赶到,小钰和隽勇吵起来了,隽勇一怒之下掐了她的脖子,还好我在旁边,她边哭边逃出去了,婚纱还没换,你快来吧,我也挨了隽勇一拳,正中左眼,我有些看不清了,你来的时候直接把他按倒,这小子现在简直是精神失常了!见人就打。你小心点儿啊!”
斌斌气得说不出话来,突然间她感觉到自己曾经的那种愤怒和使用暴力的快意又一次涌上心头,是什么使她这样激动?或许是暴力本身,她在听筒中感受到这样暴力的氛围,而在这方面的征服欲让她浑身颤抖,她奔跑着,冲向化妆间的木门,一脚便将门踢开了。
陈逐在隔壁的仓库透过灰蒙蒙的窗玻璃看见斌斌闹出的动静,他便抄了一根被搁置在地上的木棍,也向化妆间走去,正巧看见隽勇被斌斌按在化妆台上,鼻青脸肿,朝着他脑袋便是一棍。隽勇像纸片一样滑落在地上,没了知觉。就在这时,陈逐的手机屏幕上浮出婕婕的消息,“我已经到了,水放在柜子上了,你来拿吧。”
他假意安抚着斌斌,让她先休息一会儿,冷静一会儿,一起来想办法。然后便走向小仓库,对婕婕说,让她现在里边藏匿着,一会儿他将小钰带过来。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陈逐问道:“青青呢?”“青儿在车里呢。”“你确定么?”
“当然,我给她讲了我们的计划。她不仅极力反对,还说要报警,太闹腾了,我就把她绑在后座了。”“绑在后座了?”“用那种塑料拉条,你知道么,就是越拉越紧的那个,嘴上我给贴了张胶布。”“婕婕,真有你的。”
陈逐将玻璃杯端走,又一次回到化妆间,他拍了拍斌斌的肩膀,说,喝杯水吧。就这样,斌斌不战自败。陈逐看着斌斌倒在隽勇旁边的身躯,不禁想起了被毒死的赫剌克勒斯。一个站在暴力顶端的人,总是会因为细软的东西而陨落。十点了。
陈逐将两人稍微摆正了一些,让他们两肩靠肩倚在一起。然后收到了小钰的消息:“我到仓库了,为什么婕婕在里面?”
陈逐从门缝看见小钰正往里张望着,便给婕婕发消息说:“计划失败了,你的塑料拉条还有吗?小钰就在仓库门口,你能搞定吗?只能用物理方法了,库里有几根木棍,一击就够。”
于是,婕婕将门猛的打开,陈逐随之向小钰扔去一个警用电棍,喊道:“小钰,危险!”
小钰闪过了婕婕的木棍,从地上拾起电棍,将婕婕的胸口使去。一下,两下,三下。“好了,小钰,好了。”陈逐撩了撩他油腻腻的头发,将它们绑成一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他们都是你的了。我就是那只秃鹫,挣扎吧,小钰,同我搏斗吧。你要当我的共犯?还是告发我?什么叫做抉择,小钰,我在给你创造一个真正的抉择。”
小钰感觉到五脏六腑疼的发紧,电棍不知什么时候从手中滑落了,她站在一个分界线上,突然,她很想掷骰子,她说,你有骰子吗?陈逐说,仓库里有,仓库里什么都有。
她揣着一粒骰子,说:“倘若是,我就去告发你,倘若是,我就作你的共犯。”
她将骰子抛向天空。这一瞬间,她想要的就是这一瞬间。骰子的结果是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瞬间,在抛出骰子的这一瞬间,人会感受到自己隐隐地在期望着它投出哪个数,而这就是她的真正选择。
二。她说,我们一起将他们搬上车吧。陈逐点了点头,将钥匙交给小钰,她在打开车门时看见了青青狰狞的脸和泪水,她笑着说,我来了,没事的。然后将青青嘴上的胶布撕了下来,喂了一片橘子,又一次粘上了。小钰将车开到仓库旁,将婕婕搬上后座,然后是斌斌和隽勇。婕婕的身体很热,甚至发烫,而斌斌的则像一只母羊一样沉重,隽勇最轻,带着一股她从未闻过的香水味,那是他为了向小钰告白而临时在百货商场买的,香水端端正正地摆在车上,纳斯马图,苦艾。小钰坐上驾驶座,这是她第一次坐驾驶座,将车开到江的缺口处。
陈逐则慢慢地走,边走边看着小钰独自将他们搬上QQ,这用了好一会儿,他倚在江坝上,看见小钰下了车,将一块石头搬了起来,然后抵在油门上,QQ直直地冲下堤坝,没入江里。青青听见货轮的鸣叫声。
陈逐看着一切,他被这样的正午打动得落下泪来,江河,女人,死亡,他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纯粹和美感的极致。正午的阳光将小钰的身影打得发光发烫,不留下任何一点影子。
她走向陈逐,他们依偎在一起亲吻,陈逐落下泪来,这是感动的泪水,他说:“我们一起逃吧,活下来或者死掉都没有关系。”她亲吻着他,摇了摇头。说:“陈逐,先成为不朽,然后死去。”
她离开了,消失在陈逐的视野中,也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转载请注明:http://www.xyzs168.net/xsxg/1776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