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

民国十二年(年)七月,时任北京大学统计学讲师的郁达夫写了一篇短篇小说。主人公是一位怀才不遇的穷弱文人,搬家至一处二层阁楼中,房东将阁楼一分为二,一边靠外,有窗,一边靠里,有窗的一边住着一位女子,名为陈二妹,在烟厂做工。女子每天回家的时候都会经过住在外边的“我”的房间,二人便在这所小小的阁楼之中相识,发展出一段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凄苦之情。这篇小说的题目,叫做《春风沉醉的晚上》。

年仍在禁拍期的导演娄烨,获法国电影中心资助,拍摄了他的新电影。因受郁达夫启发的缘故,电影取名为《春风沉醉的夜晚》,仅与小说一字之差。我在大学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影片中大量手持拍摄带来的晃动画面,灰蒙阴暗的色调,典出文学作品的念白,偶尔浮出的占有半个屏幕的楷体大字,和令当时的我感到不无讶异的同性性描写镜头,都使这部电影给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娄烨独特的影像风格就此形成在我的观影经验中。

回到电影本身,当正片开始,一朵荷花从黑暗里绽开了色彩,在玻璃缸中层叠胜放的样子伴之以淅淅沥沥的雨声。花朵随着水面的涟漪摇晃,接着镜头跳入了一片晃动更加剧烈的画面中,纷乱的树枝刮擦着模糊的天空,一双眼睛出现在车子的后视镜里看定前方。接着陆续框入两个男人的后脑,他们驾车行驶在一条泥泞的郊区公路上,停车、撒尿、相互嘲弄嬉戏一番后继续上路。路的一边是建筑在湿泥之上的败乱的平房,另一边是江浦繁茂的杂草和江上缓慢移动的汽轮。画面收拢于二人在车中叠放的双手,点出他们情侣的关系。最终,他们来到一所小屋里。激烈的做爱过后,窗外似乎披挂着一层尽显疲态的细雨。镜头下移,雨水顺着窗棱滴落在玻璃缸中,水中浮动的正是一开场的那三朵荷花。至此,我们的视线随着一系列破碎而又猛烈的画面变幻,再次坍缩回了绽放的原点。而与此同时,借由坍缩回来的意象,画面似乎获得了一次蓄能,使得电影有了一种非凡的动力而得以将叙事再度展开。这三朵荷花无疑提示着我们,这一次,娓娓道来的,将是一个更加复杂绵密的故事。

“南京的三月,惊蛰后的日子”,打出的字幕告诉了我们故事发生的时空,而所谓“惊蛰后的日子”,也仅仅是格外的平常。这个城市仍是灰蒙蒙的,偶尔下几场雨。在小学当语文老师的林雪怀疑丈夫王平有婚外情,雇佣侦探海涛替她跟拍,收集线索。我们或许恍然了为什么看到的画面常常在剧烈地摇晃,又好像在寻找着远处的什么形象,似乎跟随着监视器,我们正悄然混入到一次跟踪行动中。而当确凿的证据摆在林雪面前时,羞愤的她几近无言,她问海涛:“你有女朋友了?”似乎要借此对侦探表明自己的敏锐,敏锐成了她此刻唯一的尊严,但也正是因为敏锐,她的生活才如此快地崩塌了,那已被证实的羞辱使她掩泣而去。

海涛的女友阿静在服装加工厂上班,老板明哥对阿静很好,很喜欢这个长相清纯性格乖顺的女孩儿。阿静也似乎并不想拒绝来自老板的爱意,明哥让她能在工作时偶尔偷偷懒,下班后吃到免费的美味,还能得一些零花钱。但她又好像不是那么的爱明哥,当然,她也不爱她无聊的工作,和明哥在一起时,她常常一个人戴着耳机,听自己的音乐。明哥喜欢用力抚阿静的头,抚完后又替她将头发顺好,然后就离开了。明哥很成熟,和海涛不同,海涛说自己的下半身才十七岁。

此时开场那两个犹如身处世外桃源里的男人,也返回了他们世俗的所在。王平是二手书店的老板,江诚在一家旅游公司做中层。江诚的家挺漂亮,楼层很高,有大大的飘窗。王平喜欢依偎着江诚读书,读出声音来,或许那是他喜欢的篇章,想和情人一起畅游在虚构的世界中。镜头移向窗外,从高楼俯瞰低处,是婆娑的树冠、屋顶和街巷。两人从房间里走出,又走入了那个躲躲闪闪的镜头中,其实和跟拍的海涛一样,他们总是在为自己寻找隐蔽的掩体,在倾斜的夕阳的掩映下,两人大胆地走入广场上跳交谊舞的人群。在一群已步入风烛残年,情欲消散殆尽的人们中间,他们为彼此的舞步而沉醉。夜幕降临后,天空下起小雨,吃饭时王平突然提议说让江诚与妻子林雪见面。“如果她能把我们当作一家人那么看待”。王平想尽可能撤除生活中使他备受折磨的障碍,代之以透明、自然的关系。

但没有料到的是,事情早已赶在他们的计划之前败露了。林雪不无试探与讽刺地问江诚:“今天怎么自己来啊,女朋友没来?”江诚有了不妙的预感。果然,随着王平发现妻子手机中偷拍的影像,大家立即撕破了脸。王平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前的幻想是多么天真,他伤心地向江诚寻求安慰,一起去了驾轻舟的小屋。但这一次,屋外是那么的寂静,没有风也没有雨,我们只听得见床单的摩挲与王平无助的抽泣。这片小天地如今已赤裸地暴露在天光之下,二人在床上紧紧地拥抱,守护着、擦亮着生活刚刚在他们身上投下的暗影。

江诚在林雪大闹公司之后,逃入了那个使他能尽情放纵的快乐的地下世界。我们由此看见了南京同志酒吧的内部“风景”。这里异装者们穿戴着假发、假胸,在一套面具的装扮下展露出自己本真的天性。海涛跟随着江诚来到中天演艺娱乐中心,在辗转了两个场地之后,二人结识了。海涛发现自己挺喜欢江诚的,觉得他的扮相蛮有意思,伤心买醉后也需要人保护。然而此时江诚仍陷在与王平关系的泥淖中,尚未将自己的烦闷与谨慎拔除干净。将醉酒的海涛送到宾馆后,醒来时面对他洗完澡的身体,江诚克制住了自己情欲,出门离开了。

然而这次江诚与海涛的结识无意中影响了另一个人的命运,那就是阿静。海涛爱上了江诚,却又因自己这份不同寻常的情欲而感到困惑,急于在阿静的身体上澄清自己。阿静发觉了海涛的异常,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服装厂被查,明哥入狱。海涛将江诚介绍给阿静,并借了江诚的房子与女友过了一夜。这一夜之后,阿静清楚自己能依靠的只有明哥了。于是她烫了一个新发型,去找了烧烤店的老板,明哥以前的小弟阿强,求他帮忙。

阿静的角色是重要的,当其他主要人物都沉沦在自身的情欲中而越陷越深时,阿静率先警醒了。与她的警醒形成对照的是王平,在明白自己的生活已经遭到不可修复的破坏,江诚也绝情地主动失联之后,他选择了自杀。而此时江诚与海涛正将情欲发展到火热。电影通过两段对比极为强烈的叙事场景表现了他们彼此差别的境况。王平在侵早洗漱完后握着一把剃须刀出门,来到雾气尚未散尽的半山腰,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割破了手腕。在他的身后,是早春晨曦的红光晕散在江面和破碎的树杈间,我们似乎可以通过体会画面里江水和雾气的流动来感受王平逐渐失血的身体。而另一边,江诚与海涛在浴室的花洒下激烈地做爱,温热的水汽从两人贴合的肌肤之上升腾而起,背景中一扇小窗毫无顾忌的敞开着,框定的正是强烈的白光中看不见任何细节的江水。镜头的焦点在两人的身体与窗外的强光间来回轮换,两副酮体时而变成剪影沉入黑暗,时而显出绷紧、浓烈的肉色。

当王平自杀的消息传来时,林雪正在给学生们上课。背景中是朗朗的读书声,画面浮现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中的文字:“曲曲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原文中,这两句的后面是“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又一次,通过文字与旁白层面的变奏,我们再次遇到了荷花意象。但这次出现的荷花含带了明显的女性特征与生命气息,通过两个衔接的镜头,串联起了两位女性角色与她们所面临的新的生活困境:丧夫的林雪与失业的阿静。此处荷花的变奏在我看来正是影片主题上的一次变奏。这里可粗略地提及郁达夫,熟悉现代文学的朋友会知道,在郁达夫的所有作品中,《春风沉醉的晚上》是具有独特位置的,这篇小说是作者创作生涯上的一个转折点,此前郁达夫在民国十年(年)发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小说集《沉沦》,而集中每一篇作品所描写的几乎都是饱受性苦闷与性压抑的青年人的生活。但在《春风沉醉的晚上》中,所描写的主题较之前发生了偏移。小说的大致情节是写主人公与烟厂女工陈二妹在阁楼中相识,由于阁楼实在狭小黑暗,为了强健自己原本十分衰弱的神经,主人公不得不在半夜得闲时出门散步。但不料半夜出门的举动让陈二妹对主人公产生了误解,认为他在外面做坏事。一天主人公因新得了五块钱的稿费,换了新衣服,买了吃食,还洗了个澡。而当晚上陈回来时,看到他,竟劝起他不要再去做坏事了。在向陈一番解释后,她明白是自己错怪了,转而对他说,既然稿费这么多,那么以后每天都做一个不是很好吗。主人公听后既觉得她天真,又觉得感动,想前去拥抱她,却又考虑到自己目下窘迫的境况,认为这时对对方表露爱意无疑是一种陷害,于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当他在这天夜里再次出门时,小说以现代主义的笔法描写了一段春天深夜的街景,文章随即结束。

正是在这篇小说中,郁达夫通过描写男主人公的情欲克制,和对生活环境富有创造性的表现,完成了一次从“性苦闷”到“生苦闷”的主题过渡。同样,在我看来,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也出现了这样的主题变化,而这个新主题正是在荷花意象第三次显现的时候被表露无遗。电影甚至在之前以寺庙、尼姑、连绵而去的明长城上的青砖与杂草,实现了对情欲氛围的净化效果。此后,明哥在阿静的努力下出狱了,而此时的明哥已无力照顾阿静。娱乐中心里异装后的江诚得知王平自杀,在《香水有毒》的歌声中颓坐痛哭,赶来的海涛安慰他以拥抱。回家后,二人便开始着手计划前往宿迁的旅游(宿迁,这个地名此时听起来也充满了一种转变与逃遁的意味)。

或许是王平的自杀使他们在彼此的关系里变得像一对惊弓之鸟,当阿静打电话给海涛说想要来找他时,江诚对让阿静加入他们旅游的提议并没有反对。阿静再次出现在海涛面前,她已经将之前俏丽的长发剪短,而影片也一反此前阴霾的色调,展现了一个艳阳晴空的日子,这几乎是整部电影唯一一次采用了鲜明的暖光。三人住在宿迁市的一家名为和谐宾馆的地方,小城中又下起了雨。当阿静买了啤酒回来时,正撞见在缀满雨珠的窗前彼此亲吻的两人。这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乎意料的一幕仍然使阿静无法面对,于是在深夜,她一个人出去唱歌散心。而同样心事重重的江诚与海涛也没有睡着,陆续跟随阿静来到KTV。影片为三个人安排了同样一首歌,但却为每个人轮到了不同的歌词片段,这些歌词似乎准确地映照了他们每个人的过往,阿静唱着唱着便哽咽了:“啦啦啦……她还在开吗,啦啦啦……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当阿静去洗手间收拾情绪时,门外传来了海涛的歌声:“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阿静似乎听懂了歌中饱含的深意,拥抱着海涛。江诚在一旁接着唱道:“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正是在这首歌里,三人似乎顷刻间理解了彼此,他们在歌声中起舞,画面随即跳接了几段泳池内嬉戏的场景,迸散的水花间,三个饱受苦闷的生命恢复了活力与气息,和谐宾馆的招牌也在熹微的晨光下熄灭了它恶之花般的霓虹。

但阿静的警醒是彻底的。她明白这美妙的平衡术仍不过是一个短暂的幻觉而已,转眼三人已踏上返回南京的路程,在加油站停靠休息的时候,阿静像她的名字那样悄然消失了。很快,江诚与海涛也在半路上决裂。而对于江诚来说,再次回到南京后,所谓“生的苦闷”已转为真正的“生的威胁”:林雪为了丈夫王平的死来找江诚算账,二人扭打在一起,混乱间林雪在地上捡起一块玻璃渣割破了江诚的颈动脉。林雪的过激之举似乎在无意中以十分准确的方式“惩罚”了江诚——又是一场失血。江诚仓皇蹒跚至街上,晃动的镜头随机扫过路人们的眼神,血的红色吸引了众人惊奇而又冷漠的注意,此时的镜头语言所表达的已不是隐藏在掩体中的窥视了,在人们一瞥即过的眼光的鞭挞之下,江诚终于倒地不起。

当他再次出现在画面里时,影片跳过了一段时间:伤口已经愈合,纹身师正在疤痕处绘出一片盛开的荷花——电影行至末段重又复沓了重要的花之意象。不仅如此,这次的复沓是热烈的,可谓花团锦簇,花朵一连出现了四次:纹身的花,衬衣的花,江诚新住处的廊缘上的花,和字幕上打出南宋词人严蕊的《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南宋时期,唐仲友因反对朱熹理学而遭后者上疏弹劾,朱熹论及唐仲友与词人严蕊的风化之罪,严蕊因此入狱,后被释放,问其归宿,写了该首词以作回答。而这段词似乎也成了江诚的自白:我并非爱恋风尘,实是命运的捉弄啊。这首词的下半阙被电影省去了,内容为“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从影片中我们看到,江诚似乎已搬离了南京,“隐居”在一处小县城里,开了一家服装店,有伴侣相陪,日子过得清闲自在。

在纹身回来的路上,江诚看见一只惨死的黄狗,这黄狗多像那个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蜷缩着的自己,而那个自己似乎也早已死去了,但恍惚间,他甚至觉得那人仍在反复地死:不时在某个街角兀然横陈。他如今又想起来,有个人怕是真的死去了吧,那个曾与自己依偎在一起,念着故事的人,在那故事里也有一只黄狗:

“‘自杀!我有勇气,早就干了。现在还能想到这两个字,足证我的志气还没有完全消磨尽哩!’‘哈哈哈哈!今天的那天轨电车的机器手!他骂我什么来?’‘黄狗,黄狗倒是一个好名词……’”

他仍在继续回忆,在故事的最后,还有一片优美的夜景。那景色想必也似曾相识,只是未来得及在当时认出。如今回想起来,自己好像成了故事中的人。影片的最后一句台词,是王平喃喃道:“我再给你读一遍吧。”

“我想了许多零乱断续的思想,终究没有一个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穷状来。听见工厂的汽笛,好象在报十二点钟了,我就站了起来,换上了白天那件破棉袍子,仍复吹熄了蜡烛,走出外面去散步去。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睡眠静了。对面日新里的一排临邓脱路的洋楼里,还有几家点着了红绿的电灯,在那里弹罢拉拉衣加。一声二声清脆的歌音,带着哀调,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里传到我的耳膜上来,这大约是俄国的飘泊的少女,在那里卖钱的歌唱。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象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年7月15日”

——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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