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1小说长廊榆碑中
榆碑(中篇小说)
■马金莲
马金莲,女,回族,宁夏西吉人,中国作协会员。坚持文学创作20年,在各级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余万字。出版小说集《长河》《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等10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等3部。小说集《长河》被译为英文在国外出版,多篇作品入选外文选本。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郁达夫奖、中国优秀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朔方》文学奖、《飞天》十年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文学奖项。
1那棵老树有多老呢?没人说得清楚。开发商派人来找老董。老董三年前就到太阳花园西大门做保安了,是个混得不怎么样的老保安。要不是保安普遍老龄化的现状所致,一样的工资招不到年轻点的,老董不一定有机会做太阳花园西大门的保安。所以老董挺知足的,每天坐在西门入口的玻璃房里,迎接一辆辆汽车驶入太阳花园。每辆车都要被电子仪器识别一下,像对暗号。对上了,说明它就是太阳花园住户的车,电子仪器会显示、会说话,说三期地库固定车,欢迎回家。对不上?对不起,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一根白色挡杆胳膊一样横着就是不给你抬起来。有些人暗号对不上,但还是要进去,这时候老董就得出面。从玻璃房里出来,问啥事。如果是拉着装修材料进去装修的,就可以放行;如果是走亲戚串门子的,还有出租车,一律免谈。每当是后者,老董就挺得意的,来人恳求也罢、谩骂也罢、讲理也罢,反正都得退出去。老董就是这西大门的一把手,掌握着一种权利。老董的这个一把手是老董给自己封的,心里天天都偷偷喊,也没什么实际的好处,每个月领的钱还是那么多,没人会说他把门把得好,就能涨工资,还有人当面骂他把门狗哩。老董被人喊了去,面对几个衣冠楚楚的头头。老董他们也有自己的保安圈,大家没事凑在一起发发牢骚、骂骂娘。发牢骚是因为谁谁又挨了头头欺负。骂的是谁的娘不确定,大概是一个没人疼的娘吧,谁心里气不顺了骂骂都可以。圈里大家把管他们的人一律喊头头,包括开发商、物业公司、保安公司、业主等,只要是能对他们发号施令的,他们都叫成头头。头头在他们看来是一个外延模糊到无限大的称谓,却能放到哪里都不至于得罪人。你就是老董啊。一个头头迎头问,同时拿目光扫老董。在这目光里老董不由得矮下去,心里在打鼓,赶紧想他最近的工作哪里出了差错,难道要开除他?老董最怕的就是忽然有一天被开除,丢了这份工作。他现在丢不起。这份工作他很看重,儿子大学毕业了还没正式工作,今天在这里干,明天又去另一个地方干,其实跟打零工没啥区别。谈了个对象,人住到一起了,就等着结婚呢。儿子心气高,也懂事,说他们自己挣钱结婚,再挣钱买房,没逼着老人掏钱。老董心里还是看重得不行,觉得仅仅把儿子供养念了大学还不够,在买房、结婚这些大事面前他咋说也应该掏些钱,不掏多,掏少也是可以的。他当保安的工资除去生活必需的费用,其余都攒下来了,等儿子用大钱的那天,他一下子拿出个万儿八千的,那才配给娃当老子呢。说到底,老董也是个有心气的人。老了老了,老董才发现人活在这世上,光有心气是不成的,还得有别的,比如钱。没钱你没啥撑腰杆子,腰杆子就软塌塌的,撑不硬。硬气了一辈子的老董活到今天的岁数,在钱面前塌下了腰杆子,一个月一千五百元的工资,也不算苦,这份工作对他、对他的儿子都挺重要的。再说在这里工作,他心里还有另外一层东西,那是一种情感,对这片高楼林立的土地,被这片小区取代的曾经的记忆,他都怀着一种别人难以知道的不舍和深深的怀念。如果换一个别的小区,每个月也给他一千五百元请他去做保安,也是每天坐在玻璃房里开门、关门,做一个把门狗,他不愿意,他更情愿在太阳花园。对钱的看重,对这一片土地的难舍,都成了他的软肋。有软肋的人就免不了总要担心忽然就会有人来捅他的软肋。头头模样的男人似乎只用潦草几眼就确定了什么,把眼前这个人看透了,看透了就有了底气,很笃定地笑笑,说你是这儿的旧人啊。如果老董是个女人,肯定要被“旧人”这词儿戳伤一下。历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后宫里的帝王最喜欢新人了,娇嫩新鲜,花团锦簇,看着养眼,闻着都香,所以那皇宫里就一拨一拨地选妃子、选秀女,新人进去了,就意味着一拨旧人被厌弃、被淘汰,就有了那些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和打打杀杀。有个流行词叫宫斗。老董爱看宫斗剧。坐在玻璃房里看车的同时,也一心二用、忙里偷闲地看看手机里播放的宫斗剧,他下载了一个影视大全,啥都能免费搜索播放出来。老董不是后宫女人,旧人这一称谓对老董没杀伤力,相反他有些欢喜,赶紧点头,说是旧人,是旧人。对于太阳花园坐落的这片土地,他是最旧的旧人。他知道它的前世今生。别看它现在豪华得像北京、上海一样,牛逼哄哄的,听说房价爬到了全城最高的位置,像宫斗中斗败了所有女人的皇后,高高地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老董知道它从前的出身,说白了就是一片荒凉的盐碱地。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他是很希望太阳花园的今人,包括住户、物业、建筑商等,如今每天围着这个小区进进出出,直接或者间接发生关联的人都能知道一下太阳花园的前身。知道了有什么用呢?他想不了那么多,也许根本就没啥用,只不过是一片贫瘠的盐碱地,种啥庄稼都不好好长,只长一些盐碱地里能存活的低贱草木。在这里讨生活的人家就不多,稀稀拉拉住了一些,日子过得贫寒,有一些受不了穷中途搬走了,剩下的不咸不淡地活着,直到新城区忽然往这边规划,这里才被圈进了一个新规划的大盘子。一夜之间,曾经贫贱出名的盐碱地就这么成了拆迁地,留守在这里的乡亲算是发了点小财。想起这些老董心里不是滋味,和老董一样拿了拆迁费四处流散的乡亲,后来打听到太阳花园的房价,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反差太大。他们后悔当初那么轻易让开发商拿低价做了拆迁,连反抗都没有。如今看着盐碱地消失,完全变成了现代化的楼盘,老董经常有种在梦里行走的错觉。好在老董看得开,以祖辈流传的小农思维平衡了内心。就当命里没有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老董只想待在这片老地界上,看看眼前的发展,再回想曾经的村庄,再抓住一切机会给愿意听的人讲讲老盐碱地的过往,算是用这样的努力为一座村庄做了祭奠。同时老董的私心是,希望大家能看在他是这地面的旧人的份上,能看重他一点儿,至少让他保住手里这碗饭,能多吃上几年。难道头头是想打听盐碱地的往昔?老董心有些热,这些年都是给保安同行,还有住户里几个闲得无聊的老头儿、老太太讲太阳花园的从前,讲了也没啥用,人家听了也就听了,一个耳朵进去另一个耳朵就出来了,没人放在心上。难得有头头来了,那就说给头头听,也许能产生一点什么好的结果。是什么结果呢?他还没有想到,总归是好的吧。老董就赶紧点头,说是啊是啊,我打能记事起就在大滩地里撒欢了。那时节没鞋穿,天天光着脚,其实在沙子窝里光脚挺舒服的,还有按摩作用哩,就是有乱刺的地方不太好,扎得疼着哩,我动不动就扎出满脚脖子的泡——老董注意到头头的脸有一点奇怪,像被什么扭住了不放一样,有些痛苦,正在极力忍受痛苦——老董意识到自己话多了,也偏了,好像……不是头头想听的。头头可能终于把眼前这个老年保安琢磨得差不多了,咳嗽一声,说西大门要挪了知道吗?老董的心跳了一下,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一把。这一把不轻也不重,感觉不出要把他推到更好的地方,还是推进不幸的境地。他有些傻,就傻乎乎对头头笑笑,头不由得点了一下。其实消息他早一步知道了。目前上头没有正式给他们通知过,他是从老安那里听来的,算是小道消息。小道消息也就只能在私底下嘀嘀咕咕地传,是万万不能拿到太阳底下来说的。这几年的保安工作,教会了他许多大半辈子都不懂的道理,也明白了小道消息的厉害。小道消息一般来说最后大多数都被事实证明是真的,但这个真在公开之前是不能当真去说出来的,谁说出来谁倒霉,会受到到处传播闲言碎语的处罚的。比如有人说这小区的开发商是某大领导的亲戚,批地的价格被压到了白菜价,所以地块是被当作盐碱地处理的;比如有人说某号楼之所以户型与别的不同是因为那是某富豪专门给自己的情人们定制的,一套房子里养一个情妇,那么三栋楼加起来该有多少情妇呢?这就能看出流言之所以成为流言的原因了,好像可信,又分明不可信。世态教老董他们学会了重新做人,拥有了在城市里生存下去该有的乖觉。既然小道消息半真半假,那么就以半真半假的态度去面对就是了。西大门要挪了,老董和老安讨论过这件事。按说扩建小区,挪门这样的事是轮不到他们这种角色来操心的。他们只要负责把大门看好就是了,门挪到哪儿也还是门,挪个地儿是不会变成窗子的。但是老安提到了老榆,这就是老董和老安讨论挪大门这件事的缘由。说到老榆,他们就不得不关心了。要说如今还有什么属于他们共同所有,那就是老榆了。老榆日夜站在那里,根扎在脚下的土里,枝叶伸展在半空,以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占据着它原本就一直占有的空间。一切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昔日辽阔荒芜的盐碱地,早就成为历史。随着推土机、挖掘机、打桩机等现代建筑机器的推进,大滩地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老榆是唯一活着的物证。当然,如果人也算证据的话,老董算一个,老安算一个,还有几个老保安,还有一些在太阳花园以老保洁、老保姆等身份讨生存的人,也算。人长了腿脚,生存环境变了,人就挪了;树没长腿脚,挪不了,挪不了也就没有挪。这么多年过去,大滩地早没了往日的踪影,老榆还坚守在原地。老董和老安感慨过,两个人都说挺羡慕老榆,能在如今这寸土寸金的地界上占有一片地方,真是太牛了,多亏是一棵树!他们的语气里有赞叹、有羡慕,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喟叹。老董当时急了,瞪着眼问老安,你消息实确吗?真要挪?挪哪儿去?挪的话老榆不会受影响吧?他一口气追着老安问了一串问题。老安不一一回答,想了想,笑容笼统地安慰老董,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它可是大滩地最老的一棵树,不是吗?这话老董爱听、顺耳,还给心里添了一股力量。这力量让他确信,老榆不会有事的。那么多的沧桑巨变它都经历了,还有啥可怕的?所以说,没啥可怕的。是这么回事啊,既然你是这儿的旧人,那肯定知道那棵树了。你还记得,它长了多少年了?头头的手指向小区外头。门外一百多米处,老董能看到那棵树。头头的手指着树,眼睛看着老董。眼神坚定,在等答案。老董心里起了一个念头,一个欢喜的念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高兴起来了,为老榆高兴,也为曾经的大滩地高兴,为大滩地上他和乡亲们一起过过的那些日子高兴,也为自己和散落在太阳花园各个角落依赖太阳花园讨生活的乡亲们高兴。高兴什么哩,他还不知道,所指是模糊的。换句话说,头头过问老榆,预示着老榆、大滩地乡亲,还有老董自己,将迎来什么好事。具体是什么好事他还不知道,不过他认定是好事。不是好事头头怎么会亲自过问呢?头头的脚步多尊贵,言语多稀罕,平时哪会亲自跑到西门口和他老董对话哩?头头都是屁股下压着小卧车满城跑,或者坐飞机满世界飞,就算不跑的时候,也是陪着一群穿戴全新、神色凛然的人出现,据说那是领导来检查工作的。有检查的日子,老董这样的人都被钉在岗位上,守在小玻璃房里不能出来,像机器人一样不能胡动乱跑,只能隔着玻璃看头头们在陪着领导们跑前跑后,一副既屁颠屁颠的贱样儿,又分明是高高在上的威严嘴脸。头头今天跑来和他老董对话,这在老董的保安生涯里可是头一回。而且他看得出来,这是个比较大的头头,不是保安队长、物业经理、保洁组长一类的小头头。可能是董事长啊、总经理啊那一类的大头头。老董感觉自己被看重了,有了这个感觉,他不由得就欢喜。赶紧点头,说对啊,老榆它比我的年岁还大哩,哦不不,我哪能跟老榆比?它可比我大多了,我爷爷穿开裆裤的时节就常爬上去折榆钱吃来着。说起老榆老董就自如了、放松了,话也不由得多了。他生怕有人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赶紧在脑子里搜寻有关老榆的往事,嘴里絮絮地说着,他爹娃娃时节也爬树折榆钱,到了他这一辈,老榆不好好结榆钱了,有些年份连花儿也不开了,大滩地的人们说老榆太老了,老到没有精气神儿开花结果了,它是老年树了。能有那么老?老董的叙述被头头打断了。老董看到头头的眼神里有质疑,也有不耐烦。我还能记错?老董急了,脖子有些硬,好像有什么力量忽然就蹿出来,撑直了他的脖子,脸上热烘烘的。他差点就要跳起来,他看得出,头头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这可要命了,他这辈子就算偶尔会撒个什么小谎,但关于老榆他绝对没有撒谎,他有啥必要撒谎哩?再说让头头认定你撒谎可不是啥好事,搞不好连饭碗也会丢了。他着急起来就顾不得别的了,提高了声音,说这咋能错?把啥事错了,这个也不能错!老榆可是大滩地所有人都看到的,一辈一辈的人来到世上后睁开眼先看到的就是老榆,老榆人老几辈就戳在那里。它看着我们大滩地的人一辈辈出生、一辈辈变老,刚出生的长大,老了的死去,死了的埋在老榆脚跟下。你们看着它没长眼睛,可我们大滩地人都说它浑身是眼睛,眼睛亮着哩,把世事百态都看在眼里、装在心里。一九一九年的大地摇没有摇倒它。一九二九年的大饥荒,一身的皮被剥光了可它没有死。等到后来又闹饥荒,全大滩地的榆树都被剥光了皮,跟女人被脱光了衣裳一个样,身子白花花地露着,死了一大批树,这时节老榆的皮没人剥。为啥?太老了,全身哪里还有一片能吃的嫩皮?全是硬痂,老木质,世上没有锅能熬烂这样的榆皮,也没有那么硬的嘴巴能嚼得烂、咽得下这样的皮!大滩地的人都说它再老就能成神了,能护佑大滩地男女老少的日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安泰。它不光是一棵树,它是大滩地的活历史。2老董把头头说走了。老董说得太投入、太激动,没顾得上细看头头的嘴脸,人家转身就离开了,剩下老董,还有好几个围观的人。老董发现头头走了,才收住叨叨的舌头。头头已经走了。一个胖胖的身子,裹在一套毛料西装里,面对面的时候能看到他脖子里的白衬衫领上套着一个红色领带,跟毛驴脖子里必须戴臃脖一样,头头都喜欢给自己脖子里来这么一根带子。老董望着头头的背影,背影看不出衬衣、领带,只有身子在一起一伏,步子跨得很大。这时候老董惊讶地发现,头头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一堆人,五六个呢,围绕着头头。他们像叶子,到老董面前的时候叶子散开,几乎不怎么说话,加上老董又紧张又兴奋,就把他们给忽略了,只注意到叶子中间的花朵。距离拉开,老董就注意到叶子的存在了,它们都散布在花朵周围,时刻准备拱卫花朵。他们居然都好忍性,全程都没怎么说话,就听着头头和老董对话。其实头头说的也不多,话都让老董一个人说了。老董意识到坏了,自己可能闯祸了。他吐吐舌头,吐出来又赶紧缩回去,迎面有风,舌头凉飕飕的。舌头长了风扇哩,老人们留下的老话儿有道理。话难听,但是有理。老董越想越觉得自己今天的话可能惹人了。头头刚出现的时候不是挺和气的嘛,走的时候啥嘴脸他居然没留心,从头头拂袖而去留下的气氛,他感觉到不太好。他十分沮丧。下班后喊了老安,两个人坐在街头小摊吃烤串、剥煮毛豆、喝啤酒,等啤酒罐摞起一个小小山头,老董斜着眼叹气。老安说,好好的,叹个屁气,是好日子烧包得?老董指指西门方向,说看到了吗?是它今儿让我惹祸了。老安醉眼蒙眬了,瞅瞅西门方位,说谁呀,你这么胆小,还有你敢闯的祸?老董灌一杯子啤酒,嘴里泛着泡沫,说真闯了,可能把个啥头头给得罪了,可我实在不是有意的呀,我哪摸得清头头啥心思?他们问老榆的事,我没忍住就说多了,唉,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一激动就满嘴跑火车。再灌一杯酒。老安也望向西门前方。那里一百米的地方,立着一棵树。那就是老榆。大滩地时代留下来的,也算是一个村庄消失后唯一留下来的活着的物证。老安眯着眼打量一会儿老榆,再打量窝窝囊囊的老董,他叹了口气,说老伙计,情势不太好啊。最新消息,西大门要挪了,往前扩,和前头那条马路接上。你看,这一挪眼前头这片地就都能开发了,这么一来,你看老榆它是不是有点那个呢?老董瞪大醉眼,这一片都要开啊?那……那……那老榆咋办?老榆总不能站在大门口吧?你也觉得它会挡路?老安伸出老指头点着老董的额门。喝了酒的老董额头早就一片红,好像抹了少女的胭脂。现在明白头头为啥找你了?跟你说实话吧,他们也找过我,找过老刘、老司、老田。老董的红额门上冒出汗来,也就是说,所有知道老榆底细的人,都被找过了?老安点头,西大门最偏最远,所以你是最后一个被找的人嘛。老董沮丧,你们也不跟我通个气儿,咱们还是大滩地一起出来的老乡亲吗?老董在借着酒劲跟老安抱怨哩,活到如今,他唯一能无所顾忌地抱怨的人,也就老安、老刘和老司这几个老伙计了。这不是来不及吗?他们一路走一路问,压根儿就没停。我也是在他们走后,和老刘、老田他们在群里讨论,才明白咋回事的。老董醉眼蒙眬地看着手机,他们有一个群,叫大滩地留守群,群员组成比较纯粹,就他们几个留在太阳花园讨生活的老家伙。老董打开聊天记录,看到了大家不久前的讨论。一个叫老谭的女人发言最积极,她原是大滩地老刘的女人,拆迁后进太阳花园做保姆,专门上门给孤寡老人做饭,做了这家做那家,同时兼做了三户人家,挣的钱比老刘多,所以处处显得比这帮当“看门狗”的老头子能,她耳朵灵,很多信息总要比老头们得知的早。西大门要挪,这一挪就能腾出一片空地,足够起一栋新楼,就是99号楼,九九大顺,吉利得很,听说还没开工房子就被抢光了。老董干脆抓起一瓶啤酒对着嘴喝,心里有些念头透过啤酒泡沫往上冒,居然连楼号都定了,居然都开盘卖了,而他还不知道,他还在99号楼就要落脚的地方守着门杆做看门狗。他心里一阵茫然。为什么茫然?不为什么,小区挪门,见缝插针地在腾出来的地上起一栋楼,再卖出去,这和他扯不上关系,他只是一个看门的。唯一有的关系就是可能会继续留着做新大门的门卫,如果运气不好,说不定连看大门的机会都没有呢。他为一种模糊的东西茫然着。老谭的嗓门真大,跟个大喇叭一样,说西大门好挪,开发商多有钱,挪个门也就是动动小拇指一样简单,问题是老榆挡在那儿。老榆挡在哪儿?老董扭头看。灯光璀璨,把夜色弄得支离破碎,老董的目光也支离破碎。他看到了一个支离破碎的身影,那是老榆。灯光是软的、虚的、飘忽的,高处的路灯,矮处的脚灯,绿化树身上血管一样缠绕隐藏的装饰灯,店铺的招牌灯,高低大小、五花八门的灯,发出的光是不一样的,它们汇合成一条河,这条河挂在空气中,搅动着空气,组成了城市生活的气氛。老董在这样的气氛里生活了好几年,他亲眼看着大滩地变成了太阳花园,看着太阳花园带动了周围,街和街连成了市,楼和楼挨挨挤挤,每一寸土地和空间都变得金贵,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老董很喜欢这种好,人们开的车越来越好,穿的、戴的越来越好,吃的、喝的也越来越好。你看沿街的这些饭店铺子,总有那么多人出来吃饭,坐在亮堂、干净的玻璃窗里慢慢地享受着,老董就为他们高兴,这些和记忆里的大滩地生活太不一样了。大滩地记忆更多的是贫寒,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一张张脸终年挂着愁苦。老董从太阳花园的住户脸上看到的是城里人的表情,匆匆的、漠然的,看不出有多欢喜,也看不到有多愁苦,就算偶尔有愁苦,也绝不是大滩地那种愁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愁苦,就像大明的宫斗和大清的宫斗,看似都在哭哭闹闹,细看各有各的味道。老董心里不踏实。留在太阳花园这些年,亲眼看着它变好了,好得像梦里一样,可他从来都没有踏实过,他感觉自己的脚跟是软的、浮的,站着、坐着、睡着都有一种不能和地面相接触的感觉。明明脚下的水泥和砖头让地面更坚硬了,过去大滩地的路、地面和现在没法比啊。那时大滩地的路常年被沙尘覆盖,人走过去脚下坑坑洼洼,自行车、摩托车驶过白尘扬起来,要是再刮风,那沙尘干脆就能把人给活埋了,出去放羊的时候往往担心风大把小羊羔给刮走。所以站在如今的太阳花园面前回想从前的大滩地,老董有种做梦的恍惚。所以老董太留恋这份工作了,因为他留恋好日子、好景象。可他就是不踏实。没事的时候就到处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老榆面前去了。远远地看上一眼,它在那里静静地、无声地站着,不,如今它更像一位佝偻着老腰的百岁老头儿。它是微微趴着的,腰弯了,站不直,挺不端,只能用这样一个驼背的方式,低下头望着脚下。这样的姿势丝毫不影响它的仪容,相反,让它显得更有人间和日月的味道。长在人间的树木不就是这种样子吗?跟人一样,年轻的时候挺拔直立,老了就弯下腰,日月的味道就挂在那个弯度上,那粗糙的老皮上。现在老董更明确了自己为啥选择留在西大门,因为这里有老榆。大滩地的生活痕迹都消失了,就连那随处可见的沙蒿都不见了,现在绿化树上栖居的鸟类眼看着不像是大滩地的幸存者。唯一屹立着的是老榆。当年大滩地有很多树木,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要栽几棵树,树木像伙伴一样陪伴着人的生活。那么多的树木,结果子的、不结果子的,开花的、不开花的,老的、小的,粗的、细的,随着拆迁都没了。如今回想起来,老董记不起它们是怎样消失的了。老董跟大滩地的每个人一样,都忙着操心拆迁补偿的事,谁还有多余的心思分摊到那些不值钱的树木头上?树木消失得无声无息,好像它们是通灵的、懂事的,能够看清楚现实,现实不需要它们了,它们就无怨无悔、不声不响地消失了。等到老董安顿下来,能够腾出精力寻找大滩地遗留痕迹的时候,只找到了它,老榆。有老榆就够了。老董觉得欣慰。它留下了就好,能留下多不容易。尽管脚还扎在脚下的泥土里,但以前的大滩地和如今的太阳花园是没法比的。如今可是寸土寸金呢,论平方米买卖呢,而老榆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因为它的缘故,它周围也都还空着,沙蒿、野草被清除了,换成了叶片碧绿、开着花儿的植物,一看就知道是专门从外头买回来的。老榆脚底下全是新花、新草,不远处是鲜艳的花形地砖,地砖围出一个大圆,成了一个大花园,花园里花花草草的中间,就是它。它占据的是中心位置。它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安然、宁静,与世无争,好像眼前长出来的太阳花园,和这个飞速发展的城市没有关系。它百年来都这样站着,站着醒,站着睡,站着接受风吹日晒雨淋。它不着急、不慌张,不争、不抢。老董曾经羡慕过它。它多好啊,不用担心拆迁补偿款的纷争,不用担心离开大滩地要如何生活,不用担心被迫离开熟悉的家园。它有脚下这片土地就够了。3老董还是刷宫斗剧,还是守在玻璃房里看进门的每一辆车被放行,或者阻拦。这天他和一位出租车司机吵了一架。司机硬要进去,他不抬杆儿。司机气哄哄走了,临走丢下那句熟悉的骂词,老看门狗。司机有创造性,他加了一个“老”字。老董不生气,他有些麻木地看着出租车远去。就算是看门狗,我也是一个老了的看门狗啊。他只在心里慨叹。外表上他绝不让老态露出来,闲来没事时他还是和某个熟面孔开玩笑,还是会背着手踱步,嘴里哼一种趣味低下的野曲儿。他装作看不到老榆。老榆还在原地。他却已经在心里给它挪窝儿。它将挪窝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定下来了。老谭的乌鸦嘴已经在群里广播好几遍了。既然非挪不可,那么老董希望它能被挪到好一点的地方,同时挪的时候,能够对它轻柔一点。他知道挪树首先要挖出来,老榆的根部现在有多大呢,他没法想象。能够在大滩地扎根活下来,说明一开始它就是一棵不简单的树,它的根肯定比别的树扎得努力、扎得深、扎得稳。好几辈人都没有比过它,老董的爷爷埋进了土里,父辈埋进了土里,老董这一辈人也已经成了“老看门狗”。几十年时间累积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老得不成样子;上百年的时间,累积在一棵树身上,这棵树该有多老啊。这么老了还要搬家,连根带土地搬,伤筋动骨地挪,这可是大事啊。挖土的人要是不够细心,断根的人要是不能耐心,搬运的人如果稍微粗暴一点,那么它就有苦头吃了。老胳膊老腿的,筋骨早硬了,可怎么面对那些少不了的磕磕碰碰呢?老董心里熬煎上了。他又约老安到小摊喝啤酒,喝到夜色清冷,人声稀落,小摊打烊。他们搀扶着来到树下。老家伙——老安嘟囔着靠住树,伸手去摸它。他被扎了手,疼得大叫起来。他摸着手骂,老家伙都要挪窝了,还跟我横起来了?看你还能横得了几天!老董推开老安,自己去摸。火辣辣疼呢。树皮像一把把利剑,倒插在它身上。它像个代人受过的英雄,全身插刀。在替谁受过哩?谁的罪孽这样深重,需要插这么满身的刀剑才足以抵罪?老董忍受着疼,他很快就发现这疼痛是那么好,舒服、贴心,让人踏实。手一路摸,火辣辣的痛感一路蔓延。很快疼痛传遍了全身,整个人都能感受到这种疼。他颤抖着,有种获救的感觉,找到了亲人的感觉。他抱住它,拍打着它,拿头撞它,用脚踢它。他说好啊,好啊,你腰杆子还是这么硬,你脚跟还是这么稳,你咋就不害怕哩?恐惧咋就没吓垮你哩?只有你没变,我们都变了,一切都变了。大滩地不见了,成了别人的小区;乡亲们不见了,就是在路上碰到,也变得不认识了,就连我们几个老家伙也在变。你看我们的手,再也不抓农具,再也不种地收粮,我们变成了狗,狗只要看门就成了。我们的手变得像女人一样软,比女人还怕疼,我们的头变得聪明了,我们怕得罪人了,我们眼看着大滩地没了,如今又要眼看着你挪窝。我们应该去找那些头头啊,你不能挪窝,你是百年老树,你都有灵性了,你的根早就扎进几十米深的地下,你比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老,你要是搬家,那就是在搬命啊,你真有本事换个地儿吗?我觉得你不能,你已经过了能挪活的年纪,你哪儿都不要去,你记着我的话,就是八抬大轿来抬你都不要挪。老安吐了,一堆啤酒泡发的烧烤烂肉,被吐到了老榆身上。老董也吐了。他没心思吃肉,喝进去的全是啤酒,吐出来的全是黏液。老榆被臭味熏到了吗?它不吭声、不反抗,它还是半站半趴地立着,它全身都是眼睛,眼睛不能说话,但能流露心事,它饱含悲悯地看着大滩地最后的两个孩子。两个老孩子彼此搀扶着摇摇晃晃回去了,第二天按时起床、按点守在了玻璃门房里。老董偷偷抬头望,老榆还在。它白天和黑夜都是那个姿势。它不会变通,不知道逃离,也无法做到在不同的时间和世态下改变自己的姿态。老董注意到老榆身边有了动向,时不时地冒出来几个人,或站在远处,对着老榆指点,不知道在说什么;或走到跟前,踢踢、摸摸、看看,讨论着什么。老董没有勇气靠近,他知道那些人都和开发商有关,都是或大或小的头头,他们谈论的内容,肯定和老榆有关,和西大门有关。老董特意从玻璃房内出来,装作忙工作的样子走动,他希望自己能被注意到、被喊过去询问老榆的事。他有好多话要说,关于老榆,他说上个三天两夜都不会重复。关于老榆,还有比他更具权威的人吗?没有。他敢肯定是没有的。这回他要注意着点儿,不那么激烈、那么傻,他要看着点儿形势,如果那些人脸色好,他就多说一些;如果人家不耐烦,那就适当少说。反正不能像上回那么莽撞了。时间过得快,也慢。老董看见大车、铲车、打桩机、吊车一样跟着一样来了,来了就有一些东西要消失,大车一车一车拉走一些东西,又拉来一些东西,围圈、挖掘、填埋、碾压。这些操作老董太熟悉了,早在大滩地最初开发的时候就上演过了。一片土地是怎么变成水泥砖地,是怎么长出比树木还高的高楼,是怎么把土味弥漫的村庄改变为城市,他目睹过那些过程。如今看来,老谭那乌鸦嘴散布的都是真消息,正在从谣言一步一步地变成现实。新的楼址也选定了,开始挖地基、下钢筋。看得出这栋楼果然是高层,要比太阳花园现有的楼都高,因为地基挖得更深,钢筋更粗一些。西大门要挪,老榆会怎么样?老董没心劲看宫斗剧了,如今只要看到一群花里胡哨的女人围着一个男人你争我斗,他就烦。西大门挪的时候没什么响动,悄无声息就完成了。老董轮休两天,等回来,玻璃房已经不见了,围绕着门设立的水泥柱子和不锈钢的门禁设施也都不见了,铲车正在对付高高的门牌楼。铲车是威武的,一伸臂,牌楼碎下一块。没人围观。城里人见惯了拆迁和新建,他们很镇静,该咋样还是咋样,门拆了自有新的出入口,他们的日子绝不会受影响。老董被通知去新门,新门已经在老榆前方外围了,这回老榆变成太阳花园内的一棵树了。老董路过的时候看了看,老榆的身子还是那么弓着,浑身的眼睛还是那样半开半合一样,不看世人,又看着世界。真是没心没肺没肝啊,都啥时候了!夜里老董找老安,老安租住在一户人家的地下室。推开门,老刘、老钱、老黑、老白、老姚、老田、老衣、老虎……都在,挤满了地下室。老董马上就明白,都是老榆的功劳,它立在原地不动,却牵动了一串人的心。老伙计们见面,一个个都有点小激动。自从大滩地拆迁后,他们还没有这么齐全地聚在一起过。老安有组织才能,能把这么多人招呼到一起,自然是这些人的临时小头目了。看样子他们商议得差不多了,老董出现后,有了小小的欢迎骚动,之后又继续之前的争议。老董听了一阵,听出来大概有两种相持的意见。一种是向着老榆的,可以说是护榆派吧。建议马上串联队伍,明天静坐护树去,老头儿、老太太们手拉手围住老榆,你就是铲车开过来也不退让,你有胆量就往我们身上开嘛,狠的话干脆把我们活埋算了,反正我们都活了一把年纪了,为老榆豁上这条老命值了,说不定还能挣来一笔赔偿呢。群情激奋起来,好几条胳膊举了起来,响应这个号召。更有人马上升华这个提议,静坐不成咱就去找市长反映问题。大家集体沉默了一下,接着更激动了。是啊,找市长去,他管全市的事情哩,当然也管着太阳花园的老板。就是就是,老板他再大,还能大过市长去?市长一个命令下来,他还不爬着、滚着地照办!只要市长说保留老榆,那老榆肯定就能留下来了。另一派针锋相对,老谭带头。老谭拿冷冷的笑眼扫视大家说,嘁,大白天做梦娶黄花大闺女哩。找市长?市长是你们家七大姑还是八大姨?市长是我们这帮老家伙说找就能找的?一辈子饭菜都吃哪儿去了?不用脑子想问题就用脚脖子想?我告诉你们吧,你们啊,就连市长上班的门都摸不着,就算摸着了,能随便进?我们太阳花园一个小区,要进去都那么难,大门口车不能进,哪一栋楼的哪一个单元,你没有门禁卡,没有业主给你开门锁,你就能进得去了?老谭是婆娘,见识却比一帮老头子高。她一顿毒舌就怼垮了大家的斗志。没人真舍得把手头这份临时工作给丢掉。两个派别的阵营乱了,出现了投降和倒戈。老董这一派是全部被放了气的气球,一边滋滋地泄着气,一边摇头、叹息,沮丧的气息笼罩了小地下室。稍微细想,他们就认识到老谭的厉害和正确。她的话不好听,道理却一点都不输给一帮老爷。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老董照旧在西大门值班。大门如今挪了,新门址是临时搭设的,很简易,没有玻璃房,老董得站在露天地里工作。老董看着拦路的杆杆抬起又落下,有试图撞杆硬闯的,老董就及时劝退。老董忍着火跟他们打交道。大门挪了,新的来不及建起,临时的这道简易门也算门吧,不曾想硬闯的人那么多,老董的工作量倍增,火气也倍增。心里悬悠悠的,老是记挂着什么。他狠下心不看身后。山不转水转,如今老榆不在西大门前方,它站在身后。气人的是它还是不着急,傻乎乎地守在原地。在等待被砍、被伐、被挖、被刨根,像垃圾一样被运走。命只有一条,人是这样,树也强不到哪儿去,只要伤到命根,树也会死,死了就很难再活过来。大滩地所有的生命都离开了,只有它还守在那里,它真是榆木脑袋啊。老董被自己气笑了。可不是?它本身就是一棵老榆树,它的脑袋不就是榆木嘛。跟一个榆木脑袋赌啥气?老董在脑子里盘算出一个主意。拿不准,就给外地念书的孙子打电话。孙子听完就急了,说这事得管啊,有义务更有权利管,它可是我们大滩地的活历史,是老古董、是文物。孙子被自己的话启发,嗓门敞亮了起来说,爷爷,你们得去找有关部门,不记得是林业部门还是文物部门了,拿不准就直接找市长去,有市长热线哩,有信访办哩,我就不信没人管了,老榆哪里是一棵普通的树?它是百年老树,是活文物,不但不能伤害,按道理还得好好保护起来呢。孙子让老董精神大振。越想越觉得该管、要管,不能不管,肯定能管出个好结果来。可天一亮,夜里酝酿的勇气好像泄掉了,他蔫了,夜晚在心里激荡的那些冲动全都萎缩了。他没有勇气去找有关单位反映问题。他甚至连那些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他照旧去上班。回头的时候就看一眼老榆。老家伙,还不着急吗?真的那么想死?孙子用转载请注明:http://www.xyzs168.net/xsjw/18037.html